【文野/织太】归乡【太宰生贺】

-太宰生日末班车 先生生日快乐!

 

太宰治站在无名碑前,忽地想起这样一件事。

 

那时他十六岁,被森先生差遣跑腿,说是总部大厅清出个壁橱大的玻璃缸,爱丽丝见了欢喜,吵着要有红白花纹的金鱼。

 

他开着车,载了红白花纹的金鱼交差去。三十条肥硕的红鱼挤在塑料袋子里,拼了命地往扎了口的水面上钻,灵巧的小嘴一张一合,吧嗒吧嗒抢夺空气。太宰听着厌烦,就停了车,把袋子往地上一放,闭着眼听那吧嗒声。

 

多美妙,他心想,这垂死的哭声。

 

中原中也路过,鄙夷地一挑眉:“啧。”

 

太宰睁开眼给搭档笔个中指。再看这一群被塑料袋所困的鱼,个个都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,拍着鱼鳍鼓着鳃。不出十分钟,又逐渐因缺氧脱力,落到水底去了。

 

太宰治看着装满垂死金鱼的袋子,觉得自己既在里面,又在外面。现在织田作死了,他对着一方矮小的无名碑,发现自己和彼时竟是相同的心情。

 

太宰抵达京都时恰逢祇园节刚过。青帘神灯挂在檐下,鲜花屏风尚未收起,但街道已然重拾整肃,毫无节日欣荣之气。他脖子上挂个掉漆的黑相机,肘间夹个皱巴巴的速记簿,别人问起来就说,我是个关东出身的小说家,是来取材的。

 

取材,他笑了笑,多滑稽。旁人还以为他在为眼前的良辰美景快活,实际上他在笑自己咧!多滑稽,他想,你才离开两个月,我就把自己活成了你。

 

从离开横滨起,他笑的愈发频繁起来。

 

晴时嫌天蓝得谄媚,雨时怨天公哭丧着脸,好容易等到不晴不雨,又顿感无趣。仿佛少了那一个人,世界都乱糟糟起来——想到这里,他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,觉得自己的思绪多情而可鄙。

 

他把镜头对准花见小路。穿和服的女孩子有说有笑,挽起头发露出白皙的后颈,见他端个相机,以为是哪里来的摄影师,吵吵嚷嚷围过来。太宰便有模有样地照,洗出来一看,一幅幅都是好作品。他便感到愈发无聊起来——太宰治这人,还真如部下们所道,是什么都可以轻易做到的。

 

他拜访京都教堂,空旷的白光下是恐惧的虚无,有限和无限在此碰撞。他坐在长凳上,阳光慢吞吞地从一角挪到另一角。神的灵行走在水面上,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,但那也不一定是水面,随便什么东西都没差。后来他走进告解室,一方窄窄的木板,他坐在这头,神坐在那头。“您好呀,神父,”他开开心心开口,之后又觉得不妥当,便换了个痛苦的音色,“谋杀一百三十八件,恐吓三百一十二件,诈骗和其余六百二十五件——”“哦,我的孩子……”他满意地听到木板对面颤抖的声音。于是他又穿上欢快的语调,清清爽爽站起身:“不过很遗憾,我并没有想要忏悔的意思。”“我的孩子,”老人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那你又为何走进这告解室?”日光鎏金,廊下一片空明。“我不知道。”太宰说,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

日落时他沿着小路往东山走。天空清澈仿佛透明,一汪西头的落日像给青面上了胭脂,被风吹开,有些洒在地上。水渠旁立着个小佛看,一尊石像团坐在木屋里,门廊上三三两两摆着几支野菊,红的黄的,星星点点。太宰见了,伸手揪了两颗狗尾巴草,往石像面前一放,清脆地合掌:“拜托您啦!”至于究竟要拜托些什么,他自己也说不清,只想反正都是假的。后来听见山中有和歌清唱:“见月逐悲秋,心伤何太甚……”袅袅余音伴着水声传来,却没有惊动飞鸟,他便信口接道:“秋非我独私,月亦非群品。”

 

歌者一惊:“您也读大江千里的和歌呀!”接着嗒嗒嗒快步跑来,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,说一口地道的京都腔,穿一身素色麻布和服,正在溪边洗衣服。太宰略一点头:“别看我这样,也姑且是个取材途中的小说家,总是读过一点的。”姑娘便喜出望外地笑了起来。她笑声清脆,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,大大方方朝太宰一伸手:“我是园子,这前面没有旅店了,但我家的茶馆就在旁边。不介意的话,先生要不要进来坐坐?”

 

太宰看她眼睛明亮,谈笑间都是真诚的欢愉,便也伸出手去:“那就打扰了,我是津岛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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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宰在茶馆住了下来,成了二楼唯一的租客。他一口气付了半年房租,假意写作和疗养,实则没有停留甚久的打算,但心里禁不住羁旅之苦,忍不住想找个落脚处,一来二去,日子就一天天消磨过去了。园子父母早逝,祖母经营这一方茶屋,给往来的登山客提供些粗茶淡饭。此时正是旺季,学校夏休,园子也跑来帮忙。太宰每天着一身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,蹬一双草鞋,坐在茶室的一角吸烟,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招揽客人,再轻飘飘吐出一梭雾。

 

园子与他熟络了,总是缠着他谈些诗歌书画,两人读些“此身遭万变,行作老来人”之类的和歌,道两句闲愁。太宰自觉与园子年龄相仿,却被称作先生,想来有几分滑稽,但既然姓名都已无所谓,便也由她去了。他有时会和园子一同洗衣,溪水流过掌心,指甲里全是皂角的味道。谷物运来了,他帮忙搬运,有几粒洒在墙根,他也不去捡,只是想,“也不积蓄在仓里……”

 

闲时他便坐在窗边看山,欲滴的苍翠和焦土混合在一起,偶有溪水流过。晚风吹来时,他眺望着浮云的金辉长出一口气。御坂和三之岭之类的名地,他在做干部时都有访问,富士与河口湖交相辉映,景色趋于完美,他并不喜欢,甚至浑身不适。现在望着这绿油油的仙风道骨,反倒有些感觉。

 

日头西沉,天空变为透明的紫纱。有谁的声音清澈地传来:“花满渚,酒满瓯,万顷波中得自由。”

 

是园子在念诗了。

 

但黑夜里总有心鬼作祟之时。

 

那夜他无法入睡,总觉得在被什么召唤。月色影影绰绰,绛紫色的山雾浮在空中,城镇的灯光犹如鬼火。他感到自己飘飘然,径直走在夜路上。只有木屐的声音呱嗒、呱嗒地响着。那声响清脆得好像不是发自自己的脚下,而是发自其他生物的一般。

 

他来到镇上。星期五晚上,人声喧嚣,灯火皆明。他找一间居酒屋,吧台座,威士忌加冰,熟门熟路,唯有右手边坐的是几个中年男人,言语粗鄙,满身酒气,正叫骂着妻子出轨之类的琐事。太宰就着哄笑声喝酒,只觉得身体里有东西在爬,搞得他心肝脾肺燥热难耐,一面爬,一面生长,仿佛非要从脑海里炸开去。他托着腮朝右边看,秃顶的男人们,喝酒喝丢了魂。他登时感到喉中酸涩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。于是他清清嗓子,摆了个甜甜的表情说道:“大叔,您妻子的出轨对象,不就在您身边吗?因为两位似乎是亲友,您应该早就——”话音未落,男人的拳头已经落在他的脸上。

 

事后他拾好浑身青紫,站在桥上吸烟。脚下,白川的水更响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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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末园子的姐姐带着刚满月的儿子回娘家。一家人围炉而坐,抱着新生的婴孩,开心得合不拢嘴。太宰彼时正外出归来,在门口撞见这欢欣一隅,仿佛被巨石重击后脑。屋内,园子兴高采烈地挥手:“津岛先生——”

 

太宰逃跑了。

 

他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,上气不接下气地穿过窸窣树影,尖利的枝干撕裂他的衣襟、划伤他的皮肉,血流了出来,但他还是不知疲倦地跑着。月亮出来了,明晃晃照着的是他自己的影。他终于跌倒在溪边,伏在嶙峋的石块上剧烈地喘息着。

 

“不行啊,织田作,我还是不行啊!”他念着那个人的名字,凄凄地想着,“我是个连对着新生的婴儿笑着道一声‘恭喜’都做不到的胆小鬼,该怎么才能做个好人?好人该心怀希望,该满目光明,该热忱,该勇敢——这不是我呀织田作!我做不到呀!但我也没法做坏人了——都是因为你。我再也不能杀人了。什么‘谋杀一百三十八件,恐吓三百一十二桩’,都停留在过去啦!那个太宰治,已经和你一起死掉啦!”

 

他仰着头,看月亮被黑云吞了去,灰蒙蒙的雾压在树梢。他吸一吸气,肺里沉甸甸的都是水,他顿时觉得委屈起来,心里想:“织田作啊织田作,你讲什么不好,非要我去做个好人——什么是好人?该怎样做?我哪里懂啊!早知如此,还不如对我讲句‘我爱你’来得干脆——”

 

吧嗒一声轻响,鱼跃出水面。

 

他怔怔地望着水晕,半晌,像是听到了天大的滑稽事一般大笑起来。似是暴风雨即将到来一般,鱼群激烈地游弋。他看一眼面前活蹦乱跳的鲤鱼,又想一眼两年前垂死挣扎的金鱼。他走进了水里。

 

后来的事太宰已然记不太清晰。他只模糊记得站在秋末刺骨的山涧中,发疯似的撕扯身上的绷带,仿佛非要剥掉一层皮肉,才能把这身污垢洗净一般。有的伤口已经愈合,有的还皮开肉绽。暴风雨来了,他眼看满山火红一瞬之间化作黑漆漆的冬季枯木,便随着一声满足的叹息,被发狠的河水冲走了。

 

翌日下午,园子在下游找到了他。

 

太宰高烧了五日,宛如终日积累的心绪终于决堤。意识迷离间,有谁的红发在窗前飘摇,酒杯与冰块相碰,声响清脆悦耳。过后细看,发现是窗前茜色风铃摇曳,铃声叮当。

 

后来太宰得知,邻居家园子的竹马,在那场暴雨中被冲下山溪,未能生还。

 

园子对他讲起此事已经是两周后,吹飞的被捡回,刮断的被粘起,唯独被卷走的再也没有回来。家人整理竹马的私物时,发现了给园子的情书。

 

那天园子和他坐在屋顶,对着燃烧般的夕阳,讲竹马的事。她讲他们读过的童话书,玩过的捉迷藏,扮过的家家酒,那些计划了很久却终没有实施的远行,以及他是如何对他频频捉弄,却又在听到流言蜚语时为她挺身而出的。末了,她望着天边最后一缕暗红色的光带,喃喃道:“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单相思。”她扭过头,黑暗中,太宰听到女孩子隐忍的啜泣,“留下这样的话,我以后可怎么办呀……”

 

萤火虫已经逝去,夜晚一片漆黑。远处,城镇上的灯火亮起来了。园子望着点点星火,寂寞地笑了。

 

“对不起,说了这样任性的话,让您困扰了。”她说,“但是先生实在太过温柔,忍不住全部讲了出来。明明先生大病初愈,需要好好歇息的。”

 

温柔?太宰心想,园子,你错了。如果你知道我是谁,是怎样的一个人,过了怎样的生活,你就会明白,你的这番话会使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大笑出声。

 

但是女孩子憔悴的侧脸在黑夜里显得愈发寂寞,他忍不住安慰道:“园子,你现在还小。总有一天,你会走出这段回忆,遇见更多的人,有更好的生活。你会——”他惊诧地停了下来,只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,瞬间失去了全部力量,仿佛刚刚吐出的每一个字,都变作利刃插在他的心上。

 

园子弯一弯眉眼:“您瞧,先生果然是个温柔的人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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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冬天,太宰治爱上了观星。

 

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枯枝上山去。一片萧索中,群星在北半球的夜空里闪烁。大犬座与小犬座陪伴在身边,猎人威风凛凛的左肩上,参宿四发出苍白的光。

 

他躺在山顶看日出月落,斗转星移。伴着第一缕朝霞,回到茶馆二楼的小房间,编织起给织田作的信件。

 

信的内容五花八门,大多是些没有意义的琐事,一如当年的酒吧。

 

织田作,

我梦见自己捡了一只浑身花白的野猫,我想这是个吉兆。

 

织田作,

园子的阿婆做了寿喜锅,很好吃。如果加上我的秘制硬豆腐就更好啦,可惜没有合适的材料。

我讨厌金针菇。

 

织田作,

今天的参宿四特别亮!冬天的星星参宿四最好,猎人的左肩——多浪漫!我刚刚在想,会不会有一个世界,你是个从参宿四来的外星人,开着军绿色的小飞船,把我从毁灭的地球接走,咱们一起去旅行。

 

织田作,

我看到流星雨啦!你猜我许了什么愿!

 

织田作,

吃了汤叶全席——好贵!现在和过去不同,经济拮据得很啊!真烦。

硬豆腐还是我做的好。

 

织田作,

我想吃螃蟹了。水产还是海港城市好。内陆也有很多美味啦……不过人生果然还是需要螃蟹。

 

织田作,

做了硬豆腐。被骂了。为啥啊?

 

春天来临时,太宰治离开了东山。半年前随手播下的谷,此刻已经长出细嫩的芽,今年想必也是一个好收成。

 

园子送的土产,连同那叠厚厚的信一同,被放置在了无名碑前四四方方的草地上。

 

“好久不见,织田作。”他轻声说,紧接着安适地微笑了起来——多奇妙,单是念出这个名字,那感觉就已经像一个吻了。

 

太过温柔的话语会变作利刃。长眠于此的这位男人一定是过于爱惜,才没有在临别之际掏出那颗满是荆棘的心脏吧。

 

转身离开之时,一抹亮色抓住了他的眼。

 

海鸥翱翔,涛声阵阵。

 

真奇怪,他还是第一次发现,横滨的大海竟是如此湛蓝——蓝的像织田作亮晶晶的眼。

 

END

 

注:

  1. 园子取自太宰治的长女津岛园子。

  2. 文中两处和歌“见月逐悲秋,心伤何太甚。秋非我独私,月亦非群品”和“此身遭万变,行作老来人”均出自《古今和歌集》,杨烈先生译本。前者作者为大江千里,后者作者不详。

  3. 御坂和三之岭的富士太过完美这一观点取自太宰治的《富岳百景》。

  4. 文中太宰穿得鼠灰色细条纹棉质和服出自太宰治的《叶》。

  5. “也不积聚在仓里……”出自《马太福音》。

  6. “那夜他无法入睡,总觉得在被什么召唤。月色影影绰绰,绛紫色的山雾浮在空中,城镇的灯光犹如鬼火。他感到自己飘飘然,径直走在夜路上。只有木屐的声音呱嗒、呱嗒地响着。那声响清脆得好像不是发自自己的脚下,而是发自其他生物的一般。”该段有参考太宰治的《富岳百景》,叶琳译本。

  7. “花满渚,酒满瓯,万顷波中得自由”出自李煜的《渔父》。

19 Jun 2018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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