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野/织太】山音

于是,太宰治蓦地听见了山音。

 

那是太宰在京都的东山一带出差时的事。彼时他刚刚结束对黑手党走私品流出的调查,就地处决了几个办事不利的下级成员。离回程的早班电车还有几个小时,太阳尚未升起,太宰把善后工作一股脑地推给手下,借着月色晃晃悠悠往山上走。

 

再过十天就是十月了,虫仍在鸣叫。月夜已深,让人感到其深邃一直延伸向四面的远方,仿佛还听得见夜露从树叶上滴落在另一些树叶上的滴答声。没有风,月光晶莹,近于满月。在夜间潮湿的冷空气的笼罩下,山丘上树林的轮廓变得朦胧,却没有在风中摇摆。太宰在林间站定,看蝉翼般的云裹住明月又松开,就像一盏灯笼点亮又破碎。

 

猛然间,太宰治听见了涛声。那声音由远及近地疾驰而来,恍如魔鬼鸣山而过。它很像远处的风声,但有一种地声般深沉的底力。太宰合目静听,以为是林声,然而睁眼四顾,脚边的羊齿叶也纹丝不动。

 

片刻,声音停息。

 

方才还熟悉的山林,漆黑之中竟也镀上了一层阴森的魔力。太宰踩着枯叶下山,觉得心里有什么存在已久的东西在不安分地骚动着,仿佛被那鸣山而过的魔鬼撩拨了一下,便愈发躁动起来。四下无人,只有山涧在哗啦啦地流淌。太宰看着自己一身黑衣倒映在澄澈的水中,便觉得那魔鬼登时跑到自己身上去了。

 

“它在叫我了。”

 

然后他走到了水里。

 

>> 

 

回到横滨数日后,太宰在喝酒时偶然聊起这件轶事。

 

“是幻听吧,太宰君。”坂口安吾说道,“我曾经也因为公务造访过东山,并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。”

 

“也有太宰确实听到的可能。”织田作之助想了想,“我以前在东山一带待过,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,所以应该不是偶然。不过现在已经听不到了。”

 

“诶——你们两个竟然都去东山玩过啦!好狡猾!”青年说着吵闹了起来,“下次咱们可要一起去旅行哦!不准作弊!”

 

“都说了是公务了,”坂口叹了口气,“不是谁都能像太宰君一样在说笑间搞定工作的。说起来,本季度预定的交易额还差……”

 

酒桌一时间被淹没在了没什么意义的数字里。太宰望着自己的酒杯出神,他伸出手指弹一下杯壁,看圆滚滚的冰块在金黄色的液体里浮浮沉沉,视线却没有随之上下摇摆,好像在盯着玻璃杯后面的一小方木质桌面一样。突然,他像是每一个在漫无目的寻找话题的饮客一般,突兀地开口了:

 

“……织田作,你说后来听不到了,是怎么回事?”

 

“嗯?”男人从自己的酒杯上方抬起头来,接着很仔细地想了想,说道,“我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,只是没有再听到而已。可能是心情的原因吧。”

 

“是吗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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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宰治再度回想起这件小事是在凌晨的高速公路旁。刚刚结束了一场和敌对组织的火拼,地上满是七七八八散落的枪械、弹片和碎肢。按照他设下的陷阱活捉的俘虏已被中原中也带回本部,他黑色的外套上全是血,此时已是年末,他一个人坐在隔离带荒芜的杂草堆里,从尸体的上方看天空。中原临走前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,反正清理战场也用不着他们二位在场。太宰记得自己回答说想抽根烟再走。中原已经离开,此刻他坐在一片狼藉之间,看着手里干瘪的烟盒,忽然又没了兴致。

 

浑身漆黑的乌鸦落下来啄食尸体,行动间竟没有一点声音。太宰于是想起自己在东山见过的乌鸦,同样是乌黑发亮的一群,却十分聒噪,总是在枝头沙哑地鸣叫。白果落在地上,便呼啦啦扇着翅膀蜂拥抢夺。太宰站在冰冷的溪水里看乌鸦食谷,感受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。太阳出来了,附近民宿的孩童结伴上山游玩。他们磕磕绊绊地爬上山,正和水中的太宰撞个满怀。“妈妈!那边有个哥哥掉到水里去啦!”太宰听罢便干脆利落地爬上岸,笑盈盈地向闻声而来的妇女道谢。他拖着湿漉漉的躯体下山去,迎面遇到上山挑水的僧侣。不远处,天授庵的钟声又响起来了。

 

此时他抬起眼向上望去,那里黑漆漆的一片,什么都没有。他于是将视线投向近处。夜间高速路旁亮起的点点灯光,将沉默的水泥板变成了一条黄色的银河,绵延至或黑暗或灯火通明的远方。

 

“人造的河姑且也算是河吧。”

 

太宰这样想着,便把烟盒收到兜里,蹦蹦跳跳翻过栏杆。凌晨的高速公路上廖无人烟,像一块巨大的绸子,又似一条安静流淌着的山溪。于是他在路中央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躺下。

 

入冬后的水泥地面像一块巨大的冰山,灼烧着太宰的后背。他无声地打了个寒颤,不久又觉得舒适起来了。四下无人,暗黑的天空前所未有的触手可及。昏黄的街灯在这一片暗色中变得无比刺眼,如同天堂的号角,天使的双翼。

 

“通向天国的门是狭窄的。”

 

——那窄门大约便是两盏街灯间的距离吧,他想。

 

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听见了期盼已久的车轮声。声音从他脑后传来,震撼着大地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脑内描绘出自己的面孔是怎样被轮胎碾作碎片,又是怎样混在敌方的尸首里被草草处理的。他于是安心地叹了口气,闭上眼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。

 

然而上帝赐予他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刹车音。

 

明晃晃的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。他堪堪坐起身,车内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 

“太宰?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
 

“什么嘛,是织田作,那还真是‘西败’。”他用津轻方言轻快地说着,一股脑地爬了起来。

 

“确实是‘西败’。”织田作摇下车窗,红红的头发在风里摇摆,“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?要搭一程吗?”

 

“好呀好呀!”青年欢快地靠了过去,“刚刚结束工作但不想回去睡觉,正想着去哪里打发时间呢。姑且先躺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星星,差点就睡着了——真糟糕!”

 

“那可不好,就这样躺在这里是会感冒的。所以要去喝酒吗?”

 

青年点点头。织田作打开副驾驶的门,一股血腥味夹杂着硝烟顺风吹进车内。织田作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扔给眼前的青年。

 

“换上这个吧?你的大衣都湿了,夜里还挺冷的。”

 

太宰飞速脱下泞着血渍的大衣扔在地上,缩进比自己大一号的外套里。车子再度启动,厚重的大衣被风吹向一旁,像一只在地狱里起舞的鬼魂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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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达酒馆时人已经很多了。熙熙攘攘的人群占据了他们常坐的吧台,想到坂口此刻还在东京出差,顿时便感到兴致缺缺。最后临时起意,织田作停了车,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几罐啤酒,两人沿着小路向三溪园漫步而去。

 

一路上太宰说了很多话,事后想起,却也并不能清晰地回想起具体说了些什么,只是一直说着而已。快到三溪园的时候太宰感到有些许醉意——这实在是有些奇怪。太宰人生里还没有醉酒的经历。同织田作和坂口一起喝酒时,三人总是聚在一起喋喋不休,真正算来,摄入的酒精量比看上去要少不少。而同中原一起时,便是太宰挖空心思给这位小个子搭档灌酒,自己则连一杯都没有见底。但抛开这些不谈,太宰也不认为自己是酒量很弱的人——若真是如此,那可是辜负了森先生对自己的栽培。这些年来出席过的大大小小酒会筵席数不胜数,喝过的烈酒虽不及中原,但也可算是车载斗量了。如今竟然栽在区区几罐啤酒上,也真是造化弄人。

 

太宰就这样坐在三溪园回廊的石凳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。织田作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吃的了。听太宰说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过饭,道了句“空着肚子喝酒可不好”,便理所当然般地走了出去。太宰把脖子往织田作的外套里缩了缩。织田作的体型比他大了整整一号,穿起来像裹着一条暖烘烘的毯子。黎明快到了,他凝视着远处暗色的湖水,思考着在太阳升起时投湖的可能性。“不过有织田作在的话,一定会把我捞起来的吧。”这样想着,红头发的男人已经站在身边了。

 

“给,多少也吃些宵夜吧。”

 

太宰接过来一看:“哈,为什么是草莓大福?”

 

“总觉得你会喜欢吃甜食。”男人说着坐下来,“不喜欢吗?”

 

“怎么会。”太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。

 

青年撕开包装咬了一口——真甜。整颗入腹,好似一块糖霜,把心肝脾肺全都腻在了一起,不得呼吸。对于这黏腻的甜味,太宰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,只是觉得新奇。

 

乌云渐渐散去,东方开始泛白,风更加猛烈地呼啸了起来。梧桐叶落在湖心,瞬间被吹向一旁,在明镜似的水面上留下一道丑陋的划痕。日出的时间到了。

 

“说起来,织田作因为异能的原因,可以判断太阳在何时升起吧?”

 

“并不是这么便利的异能。”织田作仔细想了想回答说,“但要来了的时候还是可以知道,就像‘啊,是了’这样。”

 

“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?”青年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容,猛地抓起男人的手,“现在你看不到啦!这次就和我一起享受等待的乐趣吧。”

 

“也好。”男人点点头。

 

都说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刻。太宰在这样的黑暗里呼吸着寒冷的空气。冰凉的温度驱逐着方才咽下的糖霜,没有将其消除,反而愈加火热了起来。他只觉得那大福已然变作一块热源,正源源不断地给自己的身体提供避之不及的能量。地平线的彼端,目之所及的世界尽头,金黄的太阳一跃而出,像一杯打翻的威士忌溢满桌面一般,粉红的东方一片澄澈清明。他听着右侧男人平稳的呼吸音,一个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念头如疾病般窜入脑海——

 

“就这样活着,也可以吧。”

 

是因为喝多了啤酒的缘故吗?还是因为第一次吃了草莓大福呢?太宰只觉得胸腔里有某种灼热的东西以脉搏震颤的频率扩散开去。一定是因为头脑不太清醒才会这样,他如此迷迷糊糊地想着。正常精神状况的自己,一定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。

 

后来零零星星的行人出现在了视野里。有夹着公文包、油头后梳的上班族,也有三五成群、穿着水手服的女学生,还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子笑闹着跑来。太宰无声地凝视着方才还漆黑一片的湖面,那里此刻已经泛起了金色的光泽,有肥硕的红色鲤鱼在阳光中跃出水面。乌鸦也落了下来,争抢着顽童喂给它们的面包屑。

 

太宰松开了织田作的手。他感到有些困了,乏了,但仍旧不想回去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男人说着话。

 

“乌鸦还是会叫的比较好啊。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“僧人都是要早起念经的呀。”

 

“对。”

 

“小孩子可以去任何地方吧。”

 

“是呢。”

 

末了,他说:“织田作,你我都不年轻了啊。”

 

“是吗。”织田作转过头,似乎对于青年没头没尾的话题感到困惑,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,“虽不至于相反,但总还有些时日。”

 

太宰一怔,像是意外收获到了某颗难以下咽的果实一般愣住了。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石凳上,它们想必是被大福的残渣吸引来的吧。孩子们裹着厚实的围巾嬉笑打闹。人群也变得熙熙攘攘了起来,唯有这个角落还是寂静的。

 

半晌,方才一动不动的青年爆发出了一阵大笑。他笑得那样用力,仿佛一个垂死的病人在进行最后的舞蹈一般,整个骨架都在剧烈地颤动着。眼泪从他的眼角迸发出来,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,在腊月的冷风中像一把锋利的刃。

 

身旁的男人一下子紧张起来:“太宰?你——”

 

“没事的,没事啦织田作,你果然是个治愈的好人。”然而青年只是用袖子胡乱擦去了笑出来的眼泪,恢复了惯常的表情,“我这是高兴呀。谢谢你。”

 

红发的男人不置可否地看着他,陷入了无言的沉默。

 

松鼠在枝叶间跳跃,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最后的果实。回程的路上,头顶有白果在风中掉落。

 

>> 

 

当天傍晚太宰在公寓的床上醒来时,看到床头摆放着一整盒草莓大福。至此每次做完任务吃一颗大福成了习惯。他很确定自己不喜欢过于甜腻的食物,也不喜欢草莓的味道,但为什么仍旧固执地服用对身体不好的食品,在他漫长的人生里连同那些深奥而又抽象的问题一样,终究是没能找到答案。

 

他把最后一颗大福保留了起来。

 

那天他走出首领办公室的大门,沿途所有穿黑衣服的人们都恭恭敬敬地朝他鞠躬九十度。人们叫他“太宰大人”,称他为“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干部”。他只是径直走回住处,翻出了最后那颗草莓大福。原本粉白通透的大福上已经长满了青苔,露出丑陋的灰绿色,他放在手里把玩,发现那本应糯软的团子早已冷硬如磐石,这下是真的无法食用了。

 

他把坏掉的大福丢弃时又听见了涛声。但这一次他没有感到眩晕。

 

——这山音,想必是不会消失了。

 

END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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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头描写山音的部分有参考川端康成的《山音》第一章第二节,叶渭渠先生译本,本文题目也出自于此。


12 Nov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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